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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家族:12个故事讲述梁鸿眼中的中国乡村形象

类别:儿童笑话 日期:2016-1-16 20:00:15 人气: 来源:

  !--IMAGE_MARKER_0-- strong书名:/strong《神圣家族》br/ strong作者:/strong梁鸿br/ strong出版社:/strong中信出版社br/ strong 内容简介:/strongbr/ 从“梁庄”到“吴镇”,梁鸿用12个故事书写身处吴镇这一“县域”里生命群体的命运,他们是中国当代社会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群体。12篇相对又有着内在联系的篇章,以在地的烟火气息和丰盈的诗性话语讲述着“吴镇”的故事,人物命运盘根错节,互相链接,一气呵成。吴镇作为一个县城,它处于剧烈变化的城乡大下,从公共管理、社会结构、文化继承上都发生了剧烈变化。梁鸿将它提取和抽离出来,以此为标本观察中国县镇的样态与人文景观,在那里发现了以“梁庄”和“吴镇”为代表的中国乡村以外的另一种充满了悖论、矛盾和复杂意蕴的现代性发展逻辑和幻象。br/ strong作者简介:/strongbr/ 梁鸿,当代中国乡愁记录者、中国新一代乡土文化研究领军人。现任职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曾出版非虚构文学作品《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也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化研究、文艺研究。曾发表和出版多篇论文和专著:《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灵光”的消逝:当代文学叙事美学的嬗变》《新启蒙话语建构——《受活》与乡土中国的现代性想象》等。br/ strong 书摘正文:/strongbr/ strong 目录/strongbr/ 1. 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br/ 2. 漂流br/ 3. 德泉br/ 4. 许家亮盖屋br/ 5. 到第二条河去游泳br/ 6. 美人彩虹br/ 7. 肉头br/ 8. 杨凤喜br/ 9. 那个明亮的雪天下午br/ 10. 大操场br/ 11. 明亮的忧伤br/ 12. 蓝伟br/ strong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strongbr/ 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躺在草丛中玩狗尾巴草的少年阿清感觉到光影变暗,温度变低,就朝天空望了一眼。他被这云和云的光惊住了,起身就往家跑。br/ 他爹吴振在地的另一头给豆角秧搭架子。阿清喊着,吴振中,吴振中啊,你看,发光的云。吴振中抬头看了一眼天,说,憨娃儿,那是要下雨了,我得赶紧把架子搭完,不然就糟了。阿清风一般地跑回家,喊着母亲杨秀菊,妈--,妈啊--,快出来看。一手抱着妹妹,在灶台前忙着做饭的杨秀菊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出来,阿清急切地指着天上的云对母亲说,妈,你看,发光的云。杨秀菊骂了一声,作死啊,没看见在忙,快来抱妹妹。br/ 阿清回转身跑了,一叫着阿里、阿长和阿有。小伙伴们从四处赶来,和阿清一起追逐着天上那块发光的云。br/ 太阳躲在云朵后面,托着巨大的灰暗的云朵,缓缓地移动。不规则的云朵四周万丈,照射着吴镇。它的边缘似乎刚好就是吴镇的边缘,它的形状好像就是吴镇的形状,从西北边的河坡到东南的麦田,沿着弯曲空阔的湍水,环绕过去到原野尽头。云下的吴镇四周被在金色的辉煌之中,中间却是明亮寥廓的灰色。吴镇的房屋、树木、道,吴镇的清真寺、、拐角楼在这灰色中,仿佛创世之初。br/ 在万丈的之中,在吴镇和云朵之间,是一道道闪闪发光的云梯。少年阿清往那云梯处奔跑,想找到它的起点,想爬上去,看云后面神秘的太阳。他跑啊跑啊,云梯就在前边,就在不远处,那光就要照到他身上了,可是,却怎么也跑不到。br/ 阿清拿着个馒头,也不吃,病恹恹地从吴镇走过去。边的树、天上的云、地上的小蚂蚁、田野里的狗尾巴草,往常他一玩就要玩半天的东西,今天却没心思去玩了。br/ 他走到吴镇北头的清真寺那里,走不动了。他就在清真寺前的石板上躺了下来。他爹吴振中说这个寺有几百年了,比吴镇还早。阿清一直不明白他爹说这个寺时的奇怪语气,好像是在说别人。阿清很想和寺边的海小河玩,可是一看见严肃的、不朝他笑的海小河爹,阿清就有点害怕。br/ 清真寺二楼的高音喇叭正在唱歌。寺边的人们就从家里走出来,肩上搭着个毛巾,往寺里来了。阿清觉得这歌很好听,他一句也听不懂,可他喜欢这旋律,那么高,那么远,好像要传到天上的云那里,又好像要钻到他心里,钻到最深的地方。有一次他在河坡里躺着,听着喇叭里的歌声,他感觉身边的草、天上的云、河里的水都不动了,他自己也像被定住了。他又不想动,又想站起来跟着这歌声往前走。br/ 白胡须、白帽子的童阿訇走出来,看见阿清,就和他并排坐在石板上。阿清觉得童阿訇一定是长生不老的神仙。br/ 阿清,你咋了?br/ 我不美了。br/ 不美咋不去医院啊?br/ 我想听歌,听听歌就好了。br/ 那不是歌,是穆斯林到清真寺叩拜真主。br/ 真主是谁啊?br/ 真主啊,真主创造了,还养育我们大家。br/ 阿清糊涂了。br/ 那,我是谁生的?br/ 傻孩子,你是你爹和你妈生的,可是,你想啊,你吃的食物,麦子、玉米、稻谷,你看的天,云彩、星星、月亮,你走的,灰尘、大树、狗尾巴草,又是谁创造的?br/ 阿清似懂非懂,他觉得更累了。他只想躺在石板上,看着云朵,沉到歌声里。要是海小河来和他玩,他肯定就好了。br/ 阿清在外面玩累了,回到家里,看到奶奶、婶子们正围着镇南的村支书吴保国吵架。吴镇分镇南和镇北,阿清家属于镇南。br/ 吴保国说,把老槐树砍了,这个地方建个广场,铺上水泥,再盖个小凉亭,多美啊,都为大家好。br/ 奶奶说,这老槐树都百十年了,多不容易,你说砍就砍了。砍了咱这儿的精气神儿可就没了。br/ 婶子说,这树荫凉儿多好,你看,咱们镇上哪棵树有这棵树叶儿阔枝儿深?这以后,夏天搁哪儿吃饭啊?搁哪儿歇凉?br/ 吴保国说,以后这儿成凉亭了,弄些景观树,像城里一样,干净整齐的。咋就没地儿吃饭了?咋就没地儿歇凉了?br/ 奶奶和婶子齐声说,俺们就想在这棵树下吃饭歇凉。br/ 吴保国拔高了声音说,你们这是故意抬杠,找气儿生。br/ 奶奶又低声嘟囔着,树要是没了,我也要死了。想着这些,奶奶又流下了泪,要是没有了老槐树,那些死鬼们回来咋找着家啊?br/ 阿清好像没有听见他们吵架,先是坐在树下,玩那个蚂蚁洞,又躺到他平时喜欢的那个大树根上,头伸进树根下面的洞里,睡觉了。br/ 阿清经常在这儿睡觉。他和小伙伴们在这儿玩泥巴玩蚂蚁玩玻璃球,各自盘踞一个树根,讲鬼故事说笑话。夏天中午,大人们搬个竹床,绕着树根,跟着树荫凉儿,吃饭、聊天、睡午觉。阿清们就悬在吊床一样的树根上,悬着悬着,就睡着了。br/ 吴保国带着吴镇木匠张荣生和张昌广父子俩围着树转来转去,研究从哪儿下手锯树。他走到阿清身边,踢他一下。阿清,起来。阿清没有应声。他弯下腰想把阿清从树根处挪开,阿清抱住树根不放手。br/ 吴保国把阿清扳过来,阿清的脸给树洞里的灰尘糊了厚厚一层,眼睛像个熊猫,眼泪在脸上划下乱七八糟的印痕。看见吴保国身后的张荣生,阿清回身又抱住树根,头、手、脚和他身体的每一部位都紧紧盘着树,就像他也是那棵老树的一部分。br/ 吴保国用力掰开阿清的手脚,把他扔到灰尘里,和张荣生、张昌广继续研究从哪里开始锯。一不留神,阿清从另一边飞快地爬上了树。br/ 阿清,你下来。吴保国在下面叫着。阿清只是不理。吴振中、杨秀菊、阿清奶奶和邻居叔叔婶婶听到吴保国的叫嚷声,都慌慌张张跑出来。他们发现吴保国仰着头,像一个被噎住了脖子的鸭子似的,干号着,围着树转圈儿跑。br/ 吴保国让张昌广上去,把阿清抓下来。张昌广往上爬一段,阿清往上爬一段,他朝左,阿清往右,他朝右,阿清往左。两个人像猴子一样,在树杈之间追逐着,越爬越高。br/ 很快,阿清爬到了老树东南方向最外围最高的枝杈上。在阿清的压力下,那根枝杈往外倾斜着,出树群,好像要断的样子,却又韧性十足,带着阿清弹跳。张昌广吓得一动不动,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叫声。阿清抱着那细小的枝干,晃动着身体,大幅度地来回摇着,像一个左右开合的扇子一样,弧度不断扩大。br/ 突然,阿清看见吴家老巷子里,老阿长正被李秀娥家的那几头歪脖子鹅撵得乱蹿。那几头鹅很厉害,只要有人从李秀娥口过,就嘎嘎嘎地追着人咬。如果有人抱怨,声音很细的李秀娥就会远远地站在后面,很地扯着衣服给大家说,你看,连我换了衣服,都不认我。br/ 老阿长狼狈地跑开了,绕到老巷子后面,看到口树上拴着的那头猪,就下到大猪坑里,拿脚狠狠地踢那头胖猪,却摔了个蹲儿,抱着脚乱蹦。br/ 阿清向左看,看见二叔从寡妇家慌慌张张出来,也不回家,往巷子后面的土坡上去。下了土坡,到河坡树林荫凉处儿站一会儿,又上来,四处张望着,绕到吴镇医院那条,往家里走。阿清不明白二叔在玩什么花样。br/ 往更远处看,阿清看到了高高低低的房屋,看到小伙伴们在巷道里奔跑着,高声地喊着,看到了吴镇中心小学、初中,初中后面的大操场,操场边的几户人家,然后,就是望不到边的河坡了。他看到了无穷的远和空,看到了光和云,看到了自己,他只是阿清,那无穷远中的一个小点。br/ 阿清在树上呆住了。br/ 吴振中躺在树下的竹床上,想等着儿子撑不住了,自己就下来了,结果却把自己等瞌睡了。阿清躺在树中最大的那个树杈上,看着月亮,也睡着了。br/ 清晨起来,阿清蹲在伸得最远的枝杈上拉屎,用带着露水的树叶擦。五点多就起床的奶奶一早就在树下等,看阿清的屎噗的一声砸到了灰尘里,就赶紧过来,把屎扫走,扔到门前的大粪堆上。老阿长从家里偷出馒头,献宝一样拿来给阿清,阿里拿出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阿清买了一份胡辣汤,盛在塑料袋里,飞奔着跑过来。阿清用一个带杈的树枝把那个塑料袋钩了上去。吃饱喝足的阿清像猴子一样爬到那个细细的主树梢,随着树梢来回摇动。br/ 小伙伴们给阿清送来他心爱的弹弓、玻璃球、塑料小、糖纸、火柴盒,又扛来一个破门板,偷来家里的竹席,阿清把门板放在两个树杈之间,铺上竹席,在竹席的一头摆上自己心爱的玩具。br/ 阿清有了一个新家,心里就像有了云有了光,荡漾不已。他觉得,他站在树上,离那发光的云更近了。br/ 就这样,阿清在树上住下了。br/ 十里八乡来赶集的人们听说了这件事,都来到大槐树下,仰着头,看稀奇。卖菜的挑着担子过来看,就有人顺便买菜了,卖百货的推着三轮车过来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也顺便买了点东西,卖水果、烙饼的,都过来了,人们就近讨价还价,买卖起来。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老槐树下就像个市场了。br/ 人多的时候,阿清也很兴奋,噌噌噌爬上树梢,加大力度,用身体左右压着,树梢就大力摇摆,阿清和树梢一起,像一张弓一样,弹着种种弧度。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讶和赞叹的声音,头跟着阿清左右飘过的方向来回转着。br/ 有时阿清抱着树梢,一动不动,往远处看。他看到卖猪肉的拐腿李在院子里给生猪注水,就大叫,拐腿李,再注水你就更拐了。拐腿李拿着剔出来的肉骨头,一歪一歪地往树上扔阿清。阿清咯咯笑着,熟练地闪开。骨头掉到了老槐树后面,一只狗飞快地跑过来,叼走了。br/ 他看见活囚人阿花奶奶站在院子里,一身黑衣,肃立着。阿清感觉一股森的凉意从她身上传出来,一直传到自己的脑门上,阿清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吴镇的人们都很这个古怪的老太婆,连谁也瞧不上的老医生陈先儿在说起她时,也会变得庄重。阿清从来没有见阿花奶奶笑过。阿清奶奶说,你阿花奶奶年轻时犯了天忌,害死了自己的头生子,她就向神发愿,一辈子他老人家,不穿红戴绿,不吃肉,不和儿女丈夫住一起,自愿把自己囚起来,向神赎罪,做神的传话人。br/ 奶奶每年夏天都要给阿花奶奶送去最好的黑绸布。奶奶说,阿花啊,你是咱们镇的定海神针,你在,神啊鬼啊,就都不敢来了。瘦削笔直的阿花奶奶不说话,浑身清凉,她那样看着阿清奶奶,好像面前的阿清奶奶很矮很小。阿清对谁都不知道怕,连德高望重的童阿訇他都敢去拔拔胡子摸摸头,可是,看见阿花奶奶时,他总是一溜烟就跑,生怕阿花奶奶他的坏心思。br/ 吴保国把吴振中找了去。吴振中回来之后,围着树大骂阿清,拿长叉子戳树上的阿清。最后,又低声哀求阿清,说,阿清啊,你要是下来,镇上会励咱们钱,你奶能买营养品,你妈也能看病了。奶奶在吴振中后面朝阿清挤眉弄眼,意思是别听他的,杨秀菊也不高兴地嘟囔着,别扯上我。br/ 阿清在树上喊着吴振中的名字,吴振中啊,吴振中,我看见吴保国给你钱了,你被了。你是个大人,你还被。br/ 人们在树下哈哈大笑。br/ 从此以后,吴振中在吴镇再也抬不起头了。他被他九岁的傻儿子阿清毁了名声。br/ 一天晚上,吴保国拿着雪白的馒头、喷香的羊头肉和碧绿的饮料来到树下,把东西放到最低的那个树杈上。br/ 他坐下来,说,阿清啊,你不知道叔有多难,叔这个支书多不好干,村里人骂我,我知道。他们说我贪污,我能贪污啥?不就是一肚子酒?一天吃五六次,一顿都得转好几场,我他妈也不想吃啊,我成天胃都肿着。也说我,说我不积极,干事儿慢。你说,我能咋着,把咱镇炸了?说得轻巧,他们一拍,走了,我还得在这儿啊。br/ 吴保国好像在给阿清讲,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忽高忽下,在树的阴影中回旋。正说着,吴保国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朗声笑了起来,中啊,中,你说哪儿,我马上过去。阿清听到了支书腔调里麻辣油香的味道。br/ 吴保国走了,二叔走了过来,愤愤地说,阿清,你别信你那啥鳖娃儿叔说的,一见酒都迷,一见钱更迷。二叔靠在树干上,把粗壮的身体摊开,手里却捏着一个小叶子草,转来转去。阿清啊,你是不知道,你老二叔最近才烦哪。你说,你婶子咋能那样?当年,你婶子可不是这样,我可是费了老劲才追上的。那个破寡妇有啥好?我咋就喜欢她?咋恁难呢?br/ 二叔话说完,发了一会儿呆,叹了一会儿气,拍拍上的土,走了。br/ 奶奶搬着个小凳子,气呼呼地从家里出来,坐在那个大树洞旁,抹着眼泪,说,阿清,你都看见了,你得给我评评理,我对你妈好不好?我把儿子、家都给她,我把财政也给她,她为啥对我这样?你爹就是娶了老婆忘了娘啊。奶奶说到伤心处,抽泣着,拍着大腿,起自己死去的丈夫,我那早死的鬼啊--,你可美了,省心了,你叫我搁这儿啊--br/ 老树纷披的树杈形成一个弧形的模糊温柔的阴影,无数的叶子随着风微微摇动,发出清脆而细小的呼啦啦的声音。阿清坐在这弧形阴影的最高处,的沉默的着他小小的身体。br/ 吴保国弄来个升降机,让张昌广站在,开始锯树枝。左边右边,吴保国在下面来回指挥着、咋呼着,树枝咔嚓嚓地往下掉。他要阿清。阿清在树上蹦来跳去,朝吴保国翻白眼吐舌头,把吴保国气得满头大汗。br/ 人们内心忽然有一种慌乱,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收场。有人就过去对吴保国讲,算了吧,就一个小屁孩儿,不了几天的。吴保国的眼神开始游移,但他回不去了。镇上所有人在看着他,他不能输给一个孩子。br/ 升降机司机磨磨蹭蹭,张昌广也磨磨蹭蹭,一天只砍下来几个树枝。吴保国也没有催促,只是每天让机器在那儿轰轰隆隆地响,东砍一枝,西砍一枝。他想让阿清知道,他早晚得下来。br/ 阿清才不管那升降机呢。他抱着最高最细的那枝杈,看阿花奶奶看入了迷。阿花奶奶的院子里有个小棚子,棚子里的条案上放着香炉,香炉前摆着一个很大的观世音像,旁边放着一把把香。阿花奶奶还是那一身黑衣服,面朝院门,肃立着。br/ 进来的人卑躬屈膝,由阿花奶奶引着,净手,燃香,朝观世音,坐在小凳子上给阿花奶奶讲着什么。阿花奶奶眼睛微闭着,没有任何表情,摇签、看签,嘴巴一张一合。然后,就又闭上眼睛,久久不说话,像入了定。来客给阿花奶奶深深鞠一躬,毕恭毕敬地倒退着出了院子。br/ 阿清被阿花奶奶的神情所,他想看看阿花奶奶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他让老阿长把他家里的望远镜偷来,并许诺,等他下了树,他把自己攒的全部玻璃球和糖纸都送给老阿长。br/ 望远镜里的景物飘来晃去,阿清好不容易终于对准了阿花奶奶,发现阿花奶奶嘴巴油亮亮的,正快速地咀嚼着。筷子迅速地上下,一会儿进镜头夹着一大块肉到嘴巴里,一会儿又出镜头,一会儿又进来,又是一大块肉。他往下边看,看见一大盆子五花肉炖粉条,颤巍巍的,正冒着热气。阿清又调了一下焦,他看到阿花奶奶的儿子吴天义、儿媳许俊梅围在桌子旁,桌子上摆着好几盆菜。阿花奶奶的嘴巴一边吞咽着,一边笑着和儿子说话。看她儿子时的神情和她看阿清奶奶时的神情一点也不一样。br/ 突然,阿花奶奶放下碗,站起来,使劲吞下口中的东西,擦着嘴,吴天义、许俊梅也慌慌张张起来,把小桌子往堂屋里抬,把门掩上。阿花奶奶整整衣服,抹抹头发,脸上换了表情,肃立着,森冷冰冰的。阿清再往院子门口看,发现一个人在敲门。br/ 阿清呆呆地举着望远镜。望远镜里的人来回活动着,燃香,跪拜,敬神,请卦,他都看不见。他眼前白茫茫一片,心里像生病似的,很疼很疼。阿清用手摸了摸眼睛,才知道自己哭了。br/ 他又往院子里望,那人已经不见了。阿花奶奶正走到条案边,拿起留在条案一角的钱,数了数,撩开黑衣服,露出松松垮垮的白肚皮,刺得阿清眼睛疼。她从黑裤子最里面翻出一个小口袋,掏出小口袋里面的钱,把这钱放上去,又仔细数了一遍,才又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把衣服盖好。br/ 阿清浑身发软,只觉得头晕、想吐,远处的湍水他不想看了,树他也不想爬了,他从那最高的枝杈上下来,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那朵一直在他心里移动的云没有了,那光和云梯也找不着了。br/ 睡完午觉的吴保国又来到树下,大声叫着阿清。阿清一动不动。他骂骂咧咧地走了。br/ 奶奶搬着小凳子过来,坐在树下,又给她的宝贝孙子诉说她一辈子的苦。br/ 那些赶集的、看热闹的人在中午过后都慢慢散了。大槐树下,只有孤独的奶奶和树上的阿清。br/ 傍晚的时候,老阿长来到树下,噌噌噌爬上树,喊着阿清,让阿清看那天边的火烧云。阿清还是一动不动。阿清闭着眼睛,平躺着,眼睛里满是水。门板旁边的绿色枝条伸到他的脸上、身体上,像是把他给盖住了。他推了推阿清,阿清还是不动。老阿长号叫了起来。br/ 爬上树的大人们试图把阿清从门板上抱下来,却怎么也抱不起来。细细柔软的树枝缠绕着他,把他绑在了门板上,他的嘴巴里有一个嫩绿的小枝芽出来,探头探脑,生机勃勃。他的身上长满了霉菌,有小草从霉菌中发芽,也脆生生的,绿莹莹的。br/ 阿清成树人了。br/ 吴保国又叫来升降机,连门板把阿清抬下树,送到毅志的诊所。毅志摸了摸阿清的头,呀了一声,烧太高了啊。他很快给阿清输上液,对哭得的阿清奶奶和杨秀菊说,阿清命大,死不了的。br/ 半夜里,阿清睁开了眼。他看着周围的人,看着的吴振中,还没等吴振中张开嘴骂他,就对吴振中说,爹,我要上学。br/ 从此以后,阿清成了一个认真学习、懂事乖巧的好学生。br/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老槐树旁边的人们仍然幸福地生活着。老槐树没有了,但是,人们说这一片儿的时候,还会说,你要到老槐树那儿啊。阿清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半瘫糊涂了,夏天的中午,吴振中连轮椅带人把她挪到广场的凉亭下。周边的婶婶、叔叔仍然端着碗,到凉亭这边吃饭、闲坐,孩子们在旁边奔跑、玩耍,在新栽的树下继续找蚂蚁洞。到秋天的时候,水泥地上晒满了金色的玉米,从广场这边到那边,满坑满沿儿,堆得密密实实。太阳照过来,着实一个金色的世界。为争这广场的空地,每年秋天,阿清的妈妈杨秀菊都要和邻居明争暗斗。br/ 阿清到南方工作了,在南方找了个老婆,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偶尔回来,不太清楚的奶奶总是拉着阿清老婆死不放手,和她讲阿清上树的故事。br/ 奶奶说,你不知道啊,那年阿清发痴,爬到了树上,乱蹦乱跳,嘴里叫着,云,云啊,他想追着云跑,差点都下不来了,上都开花了,我乖孙要成怪了,我天天哭啊,啊,爷,救救我家阿清啊。br/ 奶奶已经是第一百遍讲了,每次都不一样,这次又添上了开花的新情节。br/ 阿清一听,急了,奶奶,我啥时候上开花了?br/ 奶奶对着阿清老婆说,开了,开了,我看见树枝都从他里长出来了,拉屎都成花了。br/ 奶奶又指着院子里的一株碗口粗的槐树,对阿清老婆说,你看,你看,这就是阿清里长出来的树。这儿原来是个大粪堆,我把树栽到粪堆里,它就好好活了。阿清不回来看我了,我就看着树,哭啊哭啊,我乖孙啊,你不回来看我,你昧啊,要不是我,你的魂儿都不知到哪儿了。br/ 阿清羞愧难当,又气又急,说,奶奶,我又不吃槐树籽儿,咋能长出来树?br/ 奶奶撇撇嘴,不看阿清,只眯着眼得意地看阿清老婆。br/ 阿清老婆在一旁偷笑,用南方温软的腔调说,阿嬷啊,别理他,慢慢讲,慢慢讲,我想听呢。br/ strong漂流/strongbr/ 五点钟,天微微亮。br/ 医生毅志推开沉重的铁门,又看到了边的轮椅和轮椅上的老女人。医生心里烦着呢,被老女人脸上僵硬的笑容笑得头皮发麻,就走过去把轮椅从石板缝里拖出来,挪到街道上,朝着十字街向北方向猛推一把,轮椅嗖地往前滑出好远,慢慢停到了卖胡辣汤的张五口。br/ 昨夜医生老婆把医生赶到前院小屋,说从此以后自己要睡个安稳觉了,她不准备再受医生的罪。每天早晨四半点起床不说,还像打了鸡血似的,吊着个,在院子里又唱又跳,弄得全家人无法睡觉。br/ 天是热了。从湍水吹上来的凉风到夜里一两点钟就停了,大地把白天吸收的热量原封不动地出来,烧灼得房屋的砖、瓦,街头新栽的小树,地上的垃圾都热气腾腾。吴镇的苍蝇、蚊子彼此连接,又各自,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中,仿佛被黏稠闷热的空气胶住了。像医生这样的少睡症患者,更是焦躁异常,脑子里如万马奔腾来去,灰尘漫天,动辄汗流浃背。br/ 张五家店门已经打开,店里的小伙计正在忙碌,他要在六点半之前把今天卖的油饼面揉好,饧在那里,把昨晚洗好的木耳、金针菇、粉皮切好,把炉子侍候好,把水烧开,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等着六点钟起来的张五调制胡辣汤的最后步骤。br/ 看到轮椅停在了自口,小伙计跑过去,把轮椅推过去,轮椅停到了隔壁兽医刘荣耀口。br/ 这是一条由南向北、贯穿整个吴镇的老街道,另一条街道由西向东而来,两条街道交叉,形成一个大而阔的十字口。这个十字口就是吴镇的中心。十字口的四边,分别是供销社的拐角楼、邮政所、烟站、粮仓、老清真饭馆、扯面馆,再往前,两边是一排排居民房。这些房子和之间,还有二十余米的距离,到了集日,这一空地就成了小摊贩的天地。br/ 六点多钟,吴镇慢慢热闹起来。先是每家每户开门、洒水、扫地、炒菜的声音,往外搬货摆货的声音,然后,就是装满货的三轮车、摩托车、卡车的突突声,十里八乡的人往吴镇这边赶。开始有些人声鼎沸的意思了。br/ 宽阔的十字口变窄了。每个摊主都尽可能把自己的往里面靠近,有些拿三轮车直接顶过去,有些则把货物摆在地上,把中央变成自家的地盘。有卖菜、卖调料、卖铁器、卖烧饼的,也有卖衣服、毛线、旧书本的,有卖菠萝芒果等南方水果的专业果贩,也有卖自家新鲜李子桃子梨子的时令果贩。如果你长期住在吴镇,你对这些人会非常熟悉。那个瘸着一条腿的人,从还是清秀忧郁的小伙子时起就在拐角处修鞋,现在仍然忧郁沉默,却清秀不再,唯有修鞋的机器如千年老妖,一成不变。王家小女顶着和儿媳妇持续斗争的压力,放弃到在城市工作的女儿家生活的机会,守着自家院子里那两株梨树和樱桃树,每年夏天,都要在吴镇的集市上卖她的大青梨和黄樱桃。br/ 卖李子的东庄人,骑着一辆辆三轮车,从街口向南一字摆过去,成为每年夏天吴镇的风景。东庄地势最低,是夏天涨水时的必淹之地,为此,村庄挪址多次。有一年,镇有人说,那个地方适合种李子,李子树不怕淹,产量高,周期短,肯定可以成功。于是,李子作为乡里的致富项目被引进东庄。几年过去,几百亩李子成熟,却无处销售。东庄人骂天骂地,又舍不得把已经挂果的李子树砍掉,每天拉一车来卖,下午走时,送的送,扔的扔,决不带一个李子回家。br/ 湍水长长的河坡里,各色摩托车、自行车如游龙一样,蜿蜒而来,顺着镇北头的大斜坡,上来,进入街市。这些人有相当一部分是留守在家的妇女,双日逢集,她们梳洗打扮一番,约好同伴,带着孩子,早早来到吴镇,喝碗胡辣汤、吃二两油条,然后,逛街、游玩,下午一两点钟的时候,买上一两束青菜,一两瓶化妆品,或什么都不买,骑车回家。隔天再来。br/ 正午十二点左右,从大公下来进入吴镇的车辆越来越多,却不得不陷入人和物的海洋中。非但两边来往车辆无法错车,就是单行,也常常被摩托车或自行车挡着。车上的司机拼命按喇叭,摩托车的主人则仍然不慌不忙地挑选、询问、聊天。br/ 一长串急促高亢的喇叭声从十字街口传出,在吴镇上空大力炸响。吴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仿佛受了惊吓,戛然停下,地上的聊天声、叫卖声也都噤住了,像被神仙点指,瞬间定住。整个街市一片静寂。医生正准备给输液的人扎针,被这瞬间的静寂惊住了,侧耳倾听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针头,跑出诊所,向十字街的方向张望。br/ 十字口的正中央,停着那个轮椅上的老女人。医生早已忘了她。从清晨五点把她推到张五口,到现在,已经六七个小时了,她只走了这一百多米。她停在医生口,医生把她推到张五口,张五家又把她推到兽医家,兽医家又把她推回到张五家,张五家把她推到了的另一边。就这样,一程接一程,最后,不知怎么回事,轮椅来到了十字街的正中央。br/ 老女人的周边形成一个空旷的圆圈,老女人如在舞台中央,皱纹纵横的脸上是天真而不知所以的笑容,因为这皱纹和天真混合,笑容更显丑陋和凄凉。她的头歪垂在左边的肩膀上,半张的嘴巴里流着晶亮的涎水,吊在半空中,像是停滞,又像是一直在流。一根粗麻绳从轮椅后面绕到前面,绕了两圈,在老女人左侧腰部打一个结,使得老人的身体和轮椅结结实实地连在了一起。轮椅的右侧,是一个透明的尿袋,里面已经有一些尿液。老人穿着红色的碎花衬衫和碎花睡裤。衣服虽然廉价,但并不十分脏。br/ 这突然而至的轮椅,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像幽灵一样,就突然出现在中央。br/ 一声纤弱的哀叫打破了瞬间的静寂。那哀叫脆薄、颤抖,充满的疼痛,好像一个要被母亲抛弃的孩童,好像失群的小鸟,好像大锤挥来,命悬一线,脑浆正在迸裂。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的声音钻进这集市的每一个里。像被突然惊醒一样,人们被一种奇异的、来自深渊的悲伤和恐惧所,仿佛听到自己的命运。br/ 老女人莫名来到这里,坐在街的中央,东西南北所有的通道,让时间停滞,似乎就是为了让大家听到这声声的哀鸣。br/ 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暗示,人们发现老女人的脖颈朝向左边。于是,人们的眼睛跟了过去。这是十字街的左前角,一长排羊肉架子立在边。br/ 羊架几乎插到的中央,两只羊已经挂到了架子上,一只倒挂着,血顺着头往,另一只被剥光皮,屠户正在进行切割。架子后面就是一个简易屠宰场,一只羊的四条腿被紧紧捆住,卖羊人正按着羊的头,想把它拖至另一边的屠宰处。那边,一只羊已经倒下,眼睛仍然睁着,张开的脖子正汩汩流血。暗黑的血,漫了一地,层层堆积,遇冷凝结在地,如油画那样,层层叠叠,因时间的不同和涂色的厚薄而呈现出不同的质感。沾满血迹的绳子、盆子、刀子和各种器具,屹立在这血色,使得这画立体、逼真。br/ 那只被按着的羊一声声哀鸣着,分明就是一个孩童的哀号。它挣扎着,不肯往它兄弟倒下的地方去,结实浑圆的腹部努力跃动、腾起。卖羊人几次按住它,想拖它过去,都被它。卖羊人只得放开它,去处理另外那只正在流血的羊。一直挣扎着的那只羊抬起头,向人群这边看过来,灰褐色的眼睛里蓄满泪水,缓缓流出来,在眼角凝结。br/ 卖羊人从后面走过来,一把按住羊的头,提起手中的刀子,对准羊的脖子,从下往上插了进去,羊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倒在了厚厚的血污中。br/ 马对面老清真饭馆的帐篷里传来啊的一声惊叫,接着是东西掉在地上的碎裂声。一个女孩站在小桌子前,双手仍然保持着端碗的样子,惊恐地看着对面,她灰褐色的眼睛里倒映着那头已经倒下的羊和卖羊人手中滴血的刀。br/ 老女人右边,一辆黑色的丰田越野车正在上左冲右突。卖老鼠药的、卖转风轮的、卖肉包子的、卖衣服的和那些门面房里的货主,都把货物摆在的中央,前后左右是推摩托车、自行车或简易小三轮的赶集人。年轻的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问由西向东过来的人,前面况怎么样。人高声笑道,你这可是进里了。br/ 丰田车被困在中央,像一个无用的庞然大物,塞得道更加拥挤不堪。它前面,是一座略像拱形的桥。从桥下到桥上都是卖衣服的,临时搭起来的架子宽阔且长,桥中间只剩下二三米宽。br/ 穿桥而过注定是无望的。年轻的司机决定从桥前小道左转到河两岸的居民区。拐角处左侧靠墙的三轮车挡住了去,三轮车上焊接的两根钢筋伸得太远,车必定会被剐蹭。年轻司机坐在车里,喊坐在三轮车上的小姑娘,让她把车往里面稍微挪一挪。小姑娘十二三岁,脸庞是健康的黑红色,她的头一直冲向墙,手托着脸庞,半闭着眼,一言不发。司机下了车,和小姑娘解释了几遍,小姑娘仍然不说一句话。车里面又走下来一男一女,虽衣着时髦,但说的都是吴镇方言。年轻女人对小姑娘笑着,问是不是她父母到街内买东西了,问是不是担心他们是,问她是哪个村的,也说自己是某某村的。小姑娘仍然不动,不说不看不听。br/ 小右边桥根处,是一个小摊贩的移动衣架,底部用两块大石头挡住,以防滑走。这两块大石头使得这拐弯处又被缩小了一些空间。那个肥胖的中年摊主一直冷眼观看着车上的人和那个小女孩。看到那个小女孩土气又闭眼的样子,摇着头,脸上露出很嫌弃的神色。但是,当年轻司机和刚下车的一男一女走过去,想求助于她,希望她把石头挪动一下时,她马上背对着这群人,走到另一边,一动不动。br/ 那三个人也就像石头一样站在了中央,朝着围观的人群,无可奈何地摇着头。他们又合力去抬那坐着小姑娘的三轮车。三轮车纹丝不动。小姑娘保持着她的姿态,也纹丝不动。br/ 年轻的司机跺了跺脚,上车,发动,踩油门,在的轰鸣中,车左转行进。三轮车上的两根钢条,准确地嵌入左车门,往后一剐过,直到车尾,两道惨白的刮痕被刻印了出来。围观的人惊呼,停下,停下,剐住了。车主充耳不闻,直开过去。过了拐弯处,一溜烟,消失在吴镇的居民区里面。br/ 十字街中央的老人仍然张着笑脸,天真而不知所以地盯着这人群,和这整个世界的形状。br/ 一个骑三轮的人从道的另一边过来,轮椅挡在前面,他顺手把它推到一边。轮椅朝左滑行,一直滑到了羊架下面。正在切肉的卖羊人又随手一推,轮椅滑到了拐角楼的拐角处。那拐角处,是吴镇流浪汉德泉的领地。br/ 道又盘活了。买卖重又进行,卡车重又鸣着喇叭,缓缓向前挪动,卖羊人又开始拉另一头羊过去,小女孩重又盛了一碗饭,背对着街道,开始吃了起来。br/ 医生回转身,朝着旁边围观的邻居说,嘿嘿,见天这样,早晚有一天,这吴镇非被车塞满。你看看,哪天要不堵上几次,几十次,就不算数。医生重又回到诊所,继续给人看病。br/ 时那样汹涌而突然,午后两三点钟,那些摊贩悄然离去。吴镇空荡荡的,透着忙碌之后的安静、慵懒和被掏空了的。br/ 医生坐在柜台的电脑前,边网聊,连看电视连续剧。诊所后面茶室的牌场生意正好,斗地主的渐到酣处,输赢已见分晓,这会儿谁都不能先离开,赢的离开不厚道,输的离开不甘心。br/ 铲了一上午煤的德泉从煤场出来,提着他六十年来几乎从不离身的化肥袋子,沿着街边的阴影,头半低着,一步一步地溜过去。他没有在他的医生堂弟的诊所门口要酒喝,也没有到食堂门口要馍要汤,更没有到胖美人焕莉的洗化店门口看焕莉。他知道这时刻大家都昏然欲睡,没心情打发他。这个小时候脑子被淹坏了的可怜人,矮小干瘦,脸如化石,透着因岁月漫长艰辛而铸造出的坚硬,只有一双眼睛灵活地滴溜乱转,在地上寻找着一切可以捡拾的东西。他在吴镇转悠了几十年,乞讨、干活,睡草垛、墙根、广场、河边,居无定所,却也一直结结实实地活着。br/ 街市空了,人声息了,天暗下了。亮白刺目的街道柔和起来,两边的垃圾在昏暗之中变为一团团模糊的突起。凉爽的风从湍水河宽阔的河坡里吹上来,吹走白天的沉滞、闷热,炊烟升起,人们收回朝着街道的空茫而涩重的眼睛,回到家庭内景,开始打扫,准备晚饭。br/ 六点多钟,德泉已经从河里转了回来,手里的袋子装满各类垃圾。他坐在他的领地里面,开始细致地为这些垃圾分类。再过一会儿,他白发苍苍的母亲就来送饭了。胖美人焕莉洗了脸,开始在柜台后画眉涂粉。她游荡了一天的风流倜傥的丈夫就要回来。医生吊着个(他的姐妹们对他走姿态的形容),哼着个小调,在灶前忙碌。每到这个时候,他是愉悦的、幸福的,也是的、自卑的。他希望有一天,能拿出大把的钱给老婆。可是,他偷偷做的那些生意一一失败,它们都太过富于诗意,散漫、随性,他正经历着人所共知的失败、痛苦和财政困难。而他老婆,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他又一次欠了巨款的人。br/ 几个衣着崭新的孩子推着轮椅,从吴镇的老街道呼啸而来。他们在老人脸上涂上厚厚的化妆品。老人脸蛋红艳艳的,眼睛周边厚厚白白的粉,头上绑一把的青菜,再配真的笑,俨然一个滑稽而凄惨的。他们推着轮椅,一次次用力送出去,轮椅向前急速滑行,老人的身体向后仰着,好像要摔倒的样子,但每次都安然无恙。br/ 有过的大人认识其中的一个孩子,好奇地问,那是谁啊?小孩回答,不知道啊,我们在那儿看见的。他向身后的街道随手指了一下,好像老人是从幽暗的中诞生。br/ 有孩子拿着一大块馒头,塞到老人半张的嘴里。馒头卡在嘴巴里,老人不会吞咽,也不会吐出。孩子又使劲往里塞,老人的嘴巴鼓成一个圆球,憋在那里,眼睛几乎要突出来,眼泪也憋了出来。孩子们害怕了,用手捏老人的脸,拍打她的面颊,伸进嘴巴去掏,又使劲捶她的后背。一个大的孩子用双手卡住老人的脖子,一遍遍往上提,希望把馒头逼出来,另外几个孩子拽着老人的胳膊、腿,往不同方向拉伸。老人头一会儿左右来回旋转,一会儿又被揪得像一个低头的罪犯,脸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br/ 一直结实地捆扎着老人的绳子突然滑落,老人的身体一下子放松,软了下去,头猛然顿到膝盖上,卡在嗓子里的馒头被吐了出来。站在前面的孩子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接住老人的身体,后面的孩子拼命把老人往轮椅上拉扯。其他孩子又去找来一些绳子重新老人。半点钟过去,老人的胸前、腰部、腿上,又被捆上了五颜六色的绳子,一道道的,像一只包好的、待煮的粽子。br/ 欢乐重又。孩子们像战士簇拥着将军一样,推着轮椅,提着尿袋,在黄昏的街道上得意非凡、器宇轩昂地走着。br/ 他们又玩起了滑轮椅比赛。那个大个头的孩子,穿着红色T恤和带银链子的牛仔裤,聪明而霸气,他是这群孩子的。他指挥游戏,选择舵手,他不允许别人超越他。他命令小伙伴们站在街道拐弯的另一头,他从这一头滑送老人。他能让轮椅滑出一个弧形,就像电影里的子弹一样。他往轮椅后面走出几步,停下,朝手里吐几口唾沫,助跑,猛地推出轮椅。猛力之下,轮椅偏离了方向,歪歪斜斜地朝下冲去,撞到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轮椅翻了个身,倒在石头那边。老人仍然没有离开轮椅,轮椅扣在她身上,严严实实,像一个乌龟的壳。br/ 街道两头的孩子们嘴巴张着,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住了。几分钟,也许只是几秒钟,一个矮小的男孩突然哭了起来,一声声地喊着妈妈,朝自己的家走去。又有几个孩子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受了最大的委屈,或了最大的痛苦。那个少年一直在街道的这一边,呆呆地看着轮椅。看到伙伴们一个个离开,他也本能地朝着家的方向望,却不敢挪动脚步。br/ 夜晚,吴镇静谧而清凉。偶尔一两个行人,匆匆走过模糊昏暗的街道。一家前的灯亮起来,在院子前照出一个个弧形的光晕,成群的飞虫追逐灯光而来,在光晕下眼花缭乱地飞舞着。br/ 一个大胆点的孩子慢慢走近轮椅,蹲下来,拿一根去戳老人。然后,他示意小伙伴们过去。在乱蓬蓬的满是灰尘的头发下,老人的眼睛仍然睁着,脸上仍是那天真的笑容。只是面颊被擦掉一块儿皮,渗出一层密密的血滴。br/ 少年的眼睛里雾蒙蒙的,似哭未哭,带着一丝忧伤和暗淡。他默不作声地其他孩子的吩咐,把轮椅翻了上来,又把飞出去的尿袋找回来。老人歪垂着头,重又安坐在轮椅上,朝着之处,天真而不知所以地笑。br/ 没有商量,没有作别,没有约明天玩耍的时间,孩子们回转身,开始往各自家的方向走,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有些缓慢、沉重。那个曾经是的少年,低着头,有一种奇怪的脆弱和委顿,就好像突然未老先衰。br/ 但是,一离开街道的拐角,一离开老人的视线,他们马上奔跑起来。家越来越近,脚步越来越轻盈,一切重又幸福而明亮起来。br/ 清晨五点钟,医生准时推开铁门,又看到了轮椅和那个老女人,穿着那件碎花上衣和碎花裤子。她好像一直在那儿。那消失的一段时间,好像永远消失了。如果不是老女人重又出现,医生根本忘记了她已有月余没有出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那段时间。br/ 生活就是这样。一种事物,一类形象,某个人,存在与逝去都毫无意义,只是在时间和空间中无意漂流。但它还在,始终都在。它让人,但又成为念想,成为生活还在继续的一种象征,提醒着我们对时光流逝和生活常在的。br/ 秋天来临,院中的葡萄还没有结果就又凋零了,那只八哥还没有发出过一句像样的声音就死了,德泉仍然拿着他的化肥袋子,每天出入煤厂。医生老婆又同意医生回房睡觉,同意他早晨四点半起床,但不许他发出一点儿声音。可是,如果医生不发出声音,不让老婆知道他那么早起床,他的早起又有什么意义呢?医生没有想到,几天过后,他就习惯了悄无声息的早起。他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个人发呆,世界唯有他自己。他感觉到突然的和解放,感觉到那么多年对老婆的痴念的可笑。br/ strong德泉/strongbr/ 他准备好了随时从天而降。br/ 夜晚让人颤抖。月光下的吴镇幽暗、平静,夏日晚风把白天的燥热吹走一些,空气中有着淡淡的味道,那是从吴镇的生活中发酵出来的。或清或浊的呼吸、炖肉的浓香、弃置在街角的内脏、腐烂的青菜水果、粪便、从十里八乡过来的人们身上的各种细菌,它们汇集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多义的空气。说不上难闻,还好像很让人怀恋。月亮升得很高,从吴镇医院露台上往下看,右边广大连绵的阴影是湍水岸边的树林,能听到湍水流动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左边是吴镇著名的操场,几百年来,这里都是那些死刑犯最后的归宿。它在陡峭的河坡里,仿佛在阻碍那些被杀的鬼魂爬出。br/ 吴镇的两个少年,十五岁的海红和十八岁的清飞,正在这露台上约会。海红后仰着,快要折到地上去,双手在抱着又像是在努力清飞,力量用得徘徊不定。两个人的嘴唇黏着,脸的上半部却试图要分开,海红眼睛一会儿紧闭,一会儿茫然张开,不知道是在殉道,还是在沉醉和享受;清飞的整个身体向下,下半身紧贴着女孩的下半身,他的嘴唇地在女孩的嘴唇里探索着。br/ 露台的另一端,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扶梯处一级一级地出现,最后,登上台阶,站定。那人背对着月光,瘦削、笔直,着一身长长的罩衫,一只手握着本书,半举着,另一只手下垂,一动不动,显得庄严,又有点让惊。br/ 他就这样从天而降,顿住,定格。然后,下台阶,一步步朝海红和清飞那边走过去,月光在地上投射出一条长长的阴影,越来越近,罩住正在博弈中的两个人。br/ 正处于不可名状情绪中的海红突然看到清飞后面的笔直身影,她看不清这人的脸庞,但能看出黑色剪影中蓬乱的头发和脸部严厉的棱角,能感觉出他而神圣的气息。海红张大嘴巴,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喃喃地叫着,。海红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得来这一称呼,她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是干什么的,但是,看见这道笔直而又庄严的阴影,她心里直接叫出这两个字。br/ 正乘虚而入的清飞感觉到海红的停滞,扭过头去,看见已经罩到他头上的巨大阴影。清飞一声,松开海红,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逃跑了。br/ 拉起海红的手,像拉着一只的羔羊。她地跟着他,浑身发抖,恐怖、害怕,却又有着奇异的平静和。他把她送回家,轻车熟,显然他非常清楚海红住在哪里。因为惊慌,海红没有发现这点疑问。然后,离开了。br/ 海红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熟了。睡梦中,她看到有个人推开窗,直接向她走过来,向她伸出了手。她大叫一声,那个人就从窗户掉了下去。br/ 德泉挺直脊背,靠在吴镇十字口那个大服装批发拐角楼的拐角处,盘着腿,闭目养神。他的脸苍白透明,浓密的头发在头顶纠结盘绕,像一条条狂舞的、漆黑的小蛇,泄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长长的说不清是雨衣还是冬大衣的长袍挂在身上,几乎完全罩住了他的身体,但从轮廓可以看到他巨大的骨骼和身躯。他坐在那里,散发着的神秘的气息。br/ 在他的周边,拐角处那两平方米的空间里,码着一堆堆的废纸、废铁、塑料瓶、啤酒瓶,它们被分类归置,整整齐齐。德泉坐在这废品的中央,像国王一样。下午五点多钟,太阳虚弱一些,吴镇的集市结束,街上潮水般的人流退去之后,德泉从他的领地慢慢起身,开始了他的工作。他从拐角楼正对着的十字街中心开始,背对太阳,沿着吴镇北边的老街道往吴镇里边走,右转到大斜坡下面的河坡里,六点多钟的时候,他又转回来,上河坡,朝南走,最后,再回到他的领地。沿途寻寻觅觅,垃圾筒里的水瓶、地上随意扔的塑料袋、堆在街角的破纸箱、随处可见的旧布条,等等,都是他捡拾的对象。德泉移动着身体,左右察看,然后弯腰捡起,拍打物品的灰尘,放进随身的大布袋里,动作从容,庄严。他的眼睑一直下垂着,不抬眼看任何人,就好像走在一段里。br/ 没错,他就是吴镇著名的流浪汉德泉。但要真说他是流浪汉,又不太像。他没有流浪汉常有的随身行头,他只有一本书,半卷着边儿,陈旧破烂。他的气色明明是半饥饿营养不良的表征,却又透着衣食无忧的镇静。如果一个闯入吴镇的外地人无意间看到这个人,会被他混杂着流浪的放逐和居家的镇静气质所吸引,他会奇怪地发现,当一缕阳光偶尔照到流浪汉的身上时,流浪汉的眼睛会快速眨动,极不舒服的样子。br/ 每到中午和傍晚,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就会拎着饭盒,出现在吴镇大街上,出现在闭眼的德泉面前。每逢夏天暴雨或冬天大雪之时,无所事事靠在柜台上嗑瓜子、围着火炉闲聊天的人们,会看到德泉白发苍苍的老寡妇妈站在雨雪中,一声声叫着,德泉啊,德泉,雨(雪)恁大,咱们回家吧。br/ 德泉闭着眼,一声不吭。老寡妇在儿子面前站了一段时间,抹着眼泪,把藏在衣服里的保温饭盒拿出来,放在地上,再把德泉捡拾的废品带走。人们眼看着这个女人从一个窈窕的风流寡妇变为两眼干枯的老人,看着时光无情流逝,刻在吴镇的道和这个女人的身上。br/ 二十多年来,德泉一直在这个地方靠着,直到成为那拐角的一部分,一团固定的阴影,一块去不掉的牛皮癣,一个可有可无的突起。人们从他前面转过去,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人们知道他叫德泉,但也像不知道一样,把他给彻底忘记了。可是,在偶尔看到苍白高大的德泉以空荡荡的身躯梦游般走过吴镇时,也有种被的感觉。br/ 德泉妈曾经是吴镇著名的风流寡妇,住在吴镇里面最老的那条街道里。那条街如今还是破旧的青石街道,狭窄弯曲。两边是泥墙青瓦的房屋,低矮破烂,里面黑洞洞的。每家每户前面都有一个长方形的敞开的货架,摆着不知道有多少年的干果、糖豆、炒花生、八宝糖,还有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海红从来没有见过人们光顾这些摊位,也似乎从来没见他们换过这些食品。摊位旁边的人面目模糊,好像已经存在几百年了,从来没有死去,也从来没有活过。br/ 年轻的德泉妈的出现让人们把目光真切地投向了这条黑洞洞的老街道。德泉妈是外乡人,嫁到吴镇的这条街上,却发现这条街比自己闭塞的家乡更落后更寂寞。德泉爸沉默寡言,三十岁莫名死去,留下这对孤儿寡母。不久之后,德泉妈把自家的侧门打开,开始接待从长满刺灌木的小土丘上爬上来的男人们。人们看到越长越大、越来越高的德泉紧闭着嘴巴,垂着眼睛,每天从家中出来,学校,又走回家中。br/ 德泉出事那年,德泉妈先是到处,引一些在家里驱魔,又到灵山去拜土地爷、关公、祖师爷,许愿,让挽着头发的、的住在家中,希望把儿子从沉睡中引出来。德泉只是坐在家中角落处,一语不发。唯有中午时分阳光从外射进来的时候,他才会有所动作,眨着眼睛,挪动到更的角落。br/ 有人对德泉妈说,、救不了你儿子,才行。于是,德泉妈开始信。四处跑着唱赞美诗,学《圣经》。半年之后,教内的十几个姊妹们开始德泉迷失的灵魂。每天晚上,她们聚在德泉家,、倾诉、唱赞美诗、学《圣经》、讲,德泉妈每天都在喘不过气来的哭泣、和希望中睡过去。她着迷于这种方式对自己心灵的影响,在哭泣中获得和力量。她和那些相好们断绝了关系,专心致志地儿子德泉。br/ 德泉坐在阴影里,没有人看到他颤抖的眼睛和肌肉。从学校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屋角,他不愿意出门,不愿意和人说话。他害怕阳光,害怕任何光亮。疯狂的阳光,无处不在。他无处可逃。母亲的哭泣、歇斯底里的倾诉断断续续传到他的大脑中,和那太阳光一样让他疯狂和害怕。这嗡嗡的声音,在他耳边回旋,如尖利的蜜蜂尾刺,不断刺向他的耳膜,疼痛难忍,又奇痒无比。br/ 一个偶然的夜晚,处于混沌之中的德泉听到母亲以哭诉般的声音唱出这样一句话: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明亮,就;你的眼睛若昏花,就。你里头的光若了,那是何等大呢!br/ 像突然得了天启,德泉的脑子里有了。他看到,在中,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街道、树木、房屋和。br/ 德泉站起身来,抓起一本《圣经》,往屋外走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白天,他垂着眼睛,看着吴镇人在遥远的灰茫茫中、说话和吵架,好像都被无形的线牵着,进行着乏味的、整齐划一的表演。一到夜晚,他就觉得自己通体透亮。他能听得到每一家的窃窃私语,能看到每一家房屋后面的人和他们的秘密。br/ 每个周六,海家万民都悄悄从镇北头的家里溜出来,骑着自行车,风一般地驰向镇南头,和他的老情人阿菊幽会,不一会儿,街南头的馆里就会传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风雨无阻。而万民的老婆在那天晚上一定要到邻居家打麻将,也风雨无阻。br/ 他看见过情窦初开的少女海红黄昏时在镇子南头良光家的菜地边缘徘徊,又看到远处清飞追逐着海红的爱恋的目光。这年夏天,他看到从外地回来的清飞眼睛里多了一丝不顾一切的。而海红,不知道已经悄悄。br/ 他看到吴镇的人摆脱掉白天罩在身上的壳,抖擞,竭力去到达白天无法到达的地方,做白天无法做的纯情的人。夜晚的吴镇是真实的,充满着和躁动。br/ 他爱夜晚中行走在吴镇的者、流浪汉、醉汉和匆匆行走的晚归者,他甚至喜欢夜晚的大彩虹。德泉讨厌彩虹的大,粗俗、嗜血,散发着的,对来买东西的人毫不留情。但一到夜晚,她那英俊的、四处的丈夫回到家中,彩虹的眼睛就散发着光彩。他看到了彩虹迷醉的眼睛。br/ 他对屋檐深处的私语声分辨极清,他能听得出女人的声音是哪一家的,能辨别出是哪对夫妻的声音,能听到是吴大妈还是李大妈在打自己的几个孙子,他能听得出是哪个孙子的哭声。他能清晰辨认出进入吴镇的陌生的声音。他悄悄这些陌生的声音。他看到过那个全国的犯,他沿途,无比。在里,德泉一眼看到他心中的害怕和恐惧,那个人因恐惧而,又因而恐惧。他一步没停地走出吴镇,没有看到浑身散发光亮的德泉。br/ 一群外乡的、喝醉了酒的年轻人,在吴镇的街道上高声大笑,调戏着一个过的小姑娘。德泉认出那小姑娘是街南头卖粉面老李家的姑娘。他默默拦在那群人前面,张开披风似的雨衣,像一个瘦骨嶙峋的十字木桩,可怜而无助,引得一阵狂笑和口哨声。br/ 德泉端然行走于吴镇的大街小巷,河坡草场,收集来自吴镇深处的声音,并去那些被不幸抛置于夜晚的各种境遇的人们。他准备好了随时从天而降。他要做他们的守护者。他不允许有人夜晚的吴镇,他不允许哪怕一丝一毫的、和。br/ 每天傍晚,吴镇人都能听到初中生吴小江的抽泣声。这抽泣声已经持续了两年。自从屠夫吴的妻子和一个陌生男人私奔之后,屠夫吴就和瘦小懦弱的儿子干上了。屠夫吴恨长得像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一看到儿子就想揍他。br/ 德泉在河坡下走来走去,倾听着屠夫吴清脆的巴掌声,他看到屠夫吴而又心不在焉的表情,听到屠夫吴哭一样的声,我叫你不好好学习!我叫你不好好学习!他听着初中生吴小江断断续续的哭声,听到吴小江心里又害怕又的细小声音,我要他,我要他。br/ 吴镇的角落里充满了我要他的声音。医生毅志和老婆各据床的半边,谁也没有说话,医生在看书,心里想着怎样老婆,他恨老婆的高傲,晚上连摸一下都不敢;半瘫的老张头在的角落,盯着中的一点,他想儿子,他从儿子儿媳眼睛里看出他们想让他死去;胖美人彩虹想丈夫,他让她出丑不止一天两天了,她做梦都盼着他早点死;吴记板面店的伙计齐丁想老板,他从早晨五点起床干活到晚上十一点,还不停地被骂。br/ 德泉被这高高低低的我要他所包围,他猛然抬起头,看着从吴小江窗户里发出的孤独的灯光,在暗夜里,那光朦朦胧胧,随风摇摆。他在遥远的河坡下随着灯光摆动着他的脖颈,他向左,它也向左,他向右,它也向右,仿佛在向他挑衅,又好像在他,暗示着他什么。他跳进河里,追逐着、拍打着河里闪闪的月光,嘴里嘟囔着,………………光…………不知道他说的是是,还是被控制变为他一遍遍地拍打,一抬头,那光亮又出现在远处,……。br/ 深夜里,吴镇的人们听到一阵奇怪的长啸,由远及近,从河坡的方向朝街市移动,从地下到地上。德泉手持破烂的《圣经》,奔跑到屠夫吴家的大门口,那铁门紧闭着,中间有一道并不宽阔的缝隙,他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把身体压成薄片,挤了进去(第二天吴镇的人们围着铁门研究了好长时间,有好事者钻了好几次,没有),又直奔到二楼,一脚踹开木门的下半截,钻了过去,那断裂的木头划过他的胳膊和腿,流出血来,一拖过去。br/ 矮小的初中生吴小江坐在桌子前,正在写第101遍字。头上的灯光随着窗外的风飘来晃去。他不敢停下笔,他右边的脸还在疼痛。屠夫吴用左手切肉,他一切的活动都集中于左手,包括偷摸女人乳房,扇自己儿子耳光。br/ 德泉一个箭步冲到桌子边,拉起吴小江,紧紧抱住,嘴里喊着,我来救你了。他用胳膊紧紧圈住他。灯光下,德泉黑压压的头发,像一团黑色火焰,把他苍白的脸遮在了光的最深处,变为一个立体的阴影。那眼睛里的强光像从深渊中而来,冰冷而热烈。br/ 初中生吴小江被他圈得差点背过气去。片刻的惊怔之后,发出了尖厉的呼救声。他的变声期刚刚来临,的恐怖又夹杂着儿童的惊惧,发出去的声音像一只清脆的破锣,在空中震耳欲聋地撕裂着。br/ 一切来得太快。隔壁房间里昏然熟睡的屠夫吴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从哪儿来的呼啸声,也没有来得及听清楚从哪儿发出的砰砰的撞击声,他正侧耳辨听着,就听到儿子的尖叫声。这声音他很熟悉。br/ 屠夫吴蹿出房间,发现隔壁儿子房门洞开着,一个说不清是不是人的一只手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另一只手去击打灯泡。儿子眼睛闭着,还在持续地发出叫声。br/ 啪的一声,灯泡碎了。br/ 月亮透过窗户照进来,把那两个扭结在一起的人照成一幅恐怖的剪影。屠夫吴大叫着,跑过去,试图掰开那紧抱着儿子的胳膊,那两条胳膊像石头一样坚固有力,怎么掰也掰不开。他又拿他铁一般的巴掌和拳头去砸这个,毫无反应。周边的人们闻讯而来。黑夜中,只听得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人们越打、越拉,德泉的胳膊越往紧处收缩,仿佛那孩子只是一团棉花,可以无限缩小。有人拿着鞋底,直打到德泉的额头和眼睛上,血顺着额头流了出来。德泉索性把头低下来,下巴抵住孩子的头,只裸露出后背,嘴里更高声音叫着,我来救你了。br/ 可怜的初中生吴小江在这有力的中,双眼泛白,呼吸紧促,他快要窒息了。一片慌乱中,有人拿来手电筒,照到了德泉。这不是老德泉吗?医生毅志大叫着,扒开人群,来到这两个人面前,用手使劲拍打德泉的后背,老德泉,干啥事呢,你看孩子都快上不来气了。br/ 德泉像是从某种情景中出来,抬起头,看看四周。人们这才看到他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两簇火焰熊熊燃烧着,但这火焰与的不公、得失与计较无关,它也没有照到眼前里的这群人,而是照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人们似乎被这来自遥远地方的大火和大火里的疯狂了,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在无意识中,德泉松开胳膊,丢下孩子,捡起被踩得快成碎片的《圣经》,梦游般地向门外走去。等他下到二楼,大家才过来,在屠夫吴的带领下,呐喊着追了过去。街道上又是一阵噼啪声。br/ 德泉卧在街上,一动不动。旁边就是吴镇最大的垃圾堆,它们本来应该在房后那斜面很大的河坡上。不知道哪一天,有个人少走两步,直接把垃圾倒在面上,后面的人就都少走几步,垃圾就这样一天天蔓延到街道上。夏天,无数苍蝇蚊虫在那里欢乐舞蹈,野狗兴致勃勃地刨来找去。br/ 初中生吴小江仍有些昏迷。屠夫吴抱着儿子,像女人一样抽泣着。医生发现吴小江的腰部被勒出几道紫痕,但肋骨并没有断,他拿听诊器听了心脏、肺部,并无大碍。这孩子可能是被吓晕过去了。屠夫吴用的温柔腔调轻唤着儿子的名字。初中生吴小江长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不解地看着像婴儿一般温柔的父亲。屠夫吴长号着,脸贴到儿子脸上,用粗糙的胡子使劲揉搓着儿子。br/ 德泉仍然卧在垃圾堆上。医生搀起他,把他拖到自己家里,一边帮他清洗伤口,一边骂着他,老德泉,你还在救谁啊?你是谁啊,?救了自己了?爷救你了?要不是老同学,真是不想理你。成天弄伤,总有一天,你会被。你看看你上次腿上的伤,还在化脓。br/ 浑身散发着臭味的德泉闭着眼睛,一语不发。br/ 只有医生知泉的一些秘密。医生家就在吴镇最大的旅馆旁边,他碰到过目光灼灼的德泉肃立在夜晚的大上,像鹰一样盯着进出的旅人,那神情,似乎这些人都是他天然的敌人。医生一开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后来才慢慢明白,老德泉在并这些陌生人。每过一段时间,德泉就会出现在医生的门口,不是腿被弄伤,就是脸被揍肿,或是头被砸了个窟窿。br/ 偶尔的夜晚,尚未入睡的医生听到街上的嘈杂声或嘲弄的笑声,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叹息,老德泉又倒霉了。br/ 第二天,很多人围到医生的诊所。医生的诊所是吴镇新闻的重要发布地。十里八乡来看病的人带来各自的故事,赶集歇息的熟人也来这里喝茶听故事聊天。医生看到了商机,就在诊所后面设置了一个大隔间,放上几张桌子,办起了茶馆和牌室。来喝茶的人虽然不能免费了,但因为买了茶,也就理直气壮地无续水、占座、聊天。来打牌斗地主的当然不能只买茶,按照行情和赢家的数目还要给医生一些抽成。br/ 初中生吴小江已经恢复,早晨背着书包又去上学了。既然没事,德泉又是神经病,屠夫吴也就懒得找德泉的事了。br/ 德泉昨晚已经离开了诊所,回到了自己的领地--拐角楼。br/ 唉,这个老德泉,医生站在柜台后面,手支在柜台的玻璃上,发出一声很有内容的感叹。看到周围的人很好奇的样子,医生一振,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起了德泉的故事。br/ 那段时间阳光真是很强。晒得人发晕。要说是春天,阳光不应该恁强。后来德泉的事儿出来后,我就琢磨着,阳光恁强,肯定是要出事的。五高中的教室都朝南,关不严的木门和木窗户,冬天飘雪花,夏天晒太阳,说得上是冬冷夏热。春天还不错,能晒个暖儿。德泉坐在第五排窗户边儿,是晒暖儿的最好。我在他后右侧一排。每到中午十一点多,太阳就完全过来了,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我们这个班都是复读生,老油子了。白天无所谓,该上课上课,该聊天聊天,该睡觉睡觉。晚上各自找个角落,挑灯夜战。德泉是白天睡觉那一派。那哈喇子流的,满桌都是。这家伙,已经复习第三年了,成绩一年差过一年,还要上。不过我们那时候,上四五个高三的人多得是。br/ 医生擅长叙事,喜欢设置悬念,把故事扯得很远,有时候能远到人物的爷爷的爷爷辈,湍水还存在于女娲手中的枝条的时代,穿插着煽情、夸张和花里胡哨的细节描述,最后再突然转回来。听众习惯了他不着四六的开头,知道后面有好戏,就更加耐心地听着。br/ 哗一下,天就热了。还只是四月天。阳光顺着木窗户的缝儿射进来,晃啊晃的,晃得发慌。十一点多的时候,又晃到德泉的脸上。我看见德泉不停用手挡光,眼睛一跳一跳的,在上挪来挪去,就是躲不过去那道光。要说那天活该出事。已经下课了,都饿得前心贴后背,操场上吴大妈的白菜煮肉味儿都飘过来了,那可是我们疯抢的对象。现在看无非就是多几块肥肉,但在那时候,一毛钱一碗的菜,就吴大妈那儿有肉。班主任赵老师又在那儿总结,算高考倒计时,骂我们这些老复读生,白磨白费钱,那唾沫星子,真是淹死个人。br/ 我边听边研究德泉眨眼和挪的频率,感觉德泉的眼越跳越快,脸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在亮光下,像一支支箭一样,有点控制不住的样子。我正疑惑着,只见德泉腾地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墨水瓶,胳膊一扬,像飞出去一个手榴弹一样,飞向,只听砰的一声,墨水瓶炸开了,在黑板上炸出个大黑花。然后,把桌上的书哗啦啦扫到了地上,嘴里骂着,妈了个屁,不跟你们玩了,他的眼睛发直,谁也不看,快步跨上,走到门边,顿了一下,又回转过身,上,指着班主任赵老师大骂,足足骂了二十分钟,然后,啪,摔门走了。那气势,真是附体,气壮山河--br/ 医生连说带比画,活脱脱一个说书人,就差一个惊堂木了。讲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用神秘的口吻说,从此以后,老德泉暗黑了。连太阳都了。你看老德泉啥时候在太阳下抬过眼睛?啥时候在太阳光下过?没有。他是要绕着阳光走的。br/ 医生用夸张的手势指向太阳,又把手拢在一起,使劲往下压,好像要把太阳连同空气压缩进去,那二十分钟,德泉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了。这货也算安生了。了。br/ 医生讲到这里,忍不住笑,我们那班主任,就是那个赵老师--当年可不是今天这样总喝得烂醉的糟老头,是五高中最牛,也自以为最牛的老师--当时就蒙了。站在那儿直听德泉骂了二十分钟。要知道,平时都是他指点江山,挨个儿骂我们。那场面,真是过瘾。br/ 那个赵老师正坐在诊所的隔间里,和一帮人斗地主。医生说到兴处,忘记此赵老师就是彼赵老师。彼赵老师正在专心输钱,听到这里,扭过头插了句,毅子别在这儿瞎球讲,德泉就是个神经病。真神经了。要是他妈死了,他连一天都活不了。你娃子还在说书呢,你要不是爱编个瞎话儿,爱看个闲书,就凭你那聪明劲儿,你娃子能在这四指宽的地方站一辈子?br/ 医生嘿嘿笑着,赶紧跑过去给彼赵老师续上茶,在旁边指点几把,让他小赢几次,这才走开,接着讲:要说五高中那几年,可出了不少神经病。老德泉是一个,还有那个驼背吴水牛,上了九个高三,我们入校的时候是他第八个高三,他当年的同学都上了大学又回来教书了。他妈急得求老师,让老师给他说说,不上了算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拿着砖头,满校园追着那老师,要揍人家,也神经了,觉得自己最漂亮,每天拿着小镜子,照来照去,咯咯乱笑,声音可瘆人了。再后来,找不到人了。这些年都不见了。br/ 海红有无数次过德泉的拐角处,她从来没有多看过他一眼,这个像阴影一样的人在吴镇太久了,海红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德泉也没有多看海红一眼,在他那里,夜晚发生的事情和白天毫无关系。br/ 海红始终无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露台上的场景在她心里不断发酵,直到一切都在神圣之中。那个从天而降的、拉着她的手的人,就好像一个神秘的象征和:她必将被。当然,海红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因为的从天而降,她第一次和男人的接触变为一道。之后,她和男人的关系总有点别扭。在最亲密的时刻,她会突然惊惧地扭过头,仿佛那黑色的剪影又站在那里。br/ 吴镇人不明白清飞为什么一直单身。据说在外面混得不错,是得了证书的大厨,拉了一帮人在高等餐馆做厨师,把几个弟弟妹妹都带了出去,自己也在吴镇沿公最好的买了地基,成为那尊贵的两排欧式建筑中的一户。每年春节,清飞都会开着车回到吴镇,逢人发烟,见人就笑。可他就是不结婚。br/ 夜晚来临,吴镇的灯光渐次熄灭,灰尘慢慢下落,充满温情地把自己再次覆盖在喧闹了一天的街道上。风吹过街道和房屋前的冬青树,树叶碰撞,发出低吟一样的声音。偶尔有汽车的声音从镇外的公上传过来,更增加了吴镇的慵懒和颓废。德泉的眼睛慢慢睁开,睁大,发亮,他的心脏开始有力跳动,思绪也丰富起来。他从拐角处站起来,晃了晃的腿,伸长脖子,开始倾听和搜寻这夜晚的秘密。br/ 德泉不愿意承认自己出现了判断上的失误。近几年,他的听觉越来越迟钝了。有太多陌生的声音和事物涌入,他无法把握。他很难再从容自在地行走在夜晚的吴镇,很难听到房屋里一家人安静地吃饭或相互埋怨的声音,甚至连吴奶奶打孙子的声音也听不到了。镇北头盖起了一座二十层的高楼,他的视线无法攀爬上去,他看不到那高楼上的人和生活,他再也无法俯瞰并掌控这平静而躁动的小镇。医生诊所的左边新开了一家网吧,街中心新开了一家KTV(提供音乐视唱的娱乐场),门口的霓虹广告彻夜闪烁,咚咚的声音震得睡梦中的人浑身发抖。他看到吴镇南头的村支书吴保国、乡党委和搞房地产的吴红星频频会面,听到他们在商议着拆迁拐角楼的事情。他将要无家可归。br/ 夜晚越来越亮,明晃晃的太阳光越来越多地在德泉眼前晃动,不肯离去。德泉焦躁地奔走在吴镇的大街小巷,奔跑到湍水的深处,拍打那四处游移的亮光。br/ 如果你在吴镇的夜晚行走,看见这样一个人,罩着个说不清什么衣料的长衫,手里拿着一卷破书,如阴影般走在上,你千万别打扰他,别穿闪闪发光的衣服,别发出放肆的笑声。不然,他会跟上你,直到他抱住你,了你,他才肯放手。br/ strong许家亮盖屋/strongbr/ 收粮食的王吉光、卖电器的张振国和在乡上闲班的李红中坐在医生毅志的诊所里,看着外面的雨,商量着明天王吉光儿子十二岁生日开锁子的事情。这是吴镇孩子的成长礼,要大操大办。为此,王吉光已经请了好几场酒,和三个好朋友,已是吴镇著名支客的振国、略懂些易经卦相的红中、会写毛笔字的毅志商量具体的细节,开锁的仪式,各自的分工,该请的人,该坐的,等等。br/ 雨下得不紧不慢,无精打采。街道上的灰尘,两边新栽的树,边的垃圾,都像落汤鸡一样,羽毛东一撮,西一堆,湿淋淋的,露着青色的肉皮。午后三四点钟,酒后必睡的振国歪在椅子上,头仰着,打起了鼾。br/ 吴镇南头的老单身汉许家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直直地走进诊所,走到后面放茶壶的地方,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大塑料杯里的水倒掉,又装满水,回过身来,看着正望着他的这几个人。br/ 我准备进城了--许家亮头使劲向上一仰,喜气洋洋地宣布,声音高亢刺耳,像唱戏一样抑扬顿挫,拖着长腔。br/ 许家亮的脸很小,呈不规则的多棱角状,按吴镇人的话说,三扁圆,外挂葫芦瓢。颜色黑黢黢油光光的,像是长年不洗,油和灰层层涂抹,腻厚得发亮。那双眼睛也是油黑色,以超出他年龄的频率滴溜乱转,狡猾、紧张,充满和,好像有人在后追杀,他随时就得拔腿奔逃。他身体矮小、轻薄,走没有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就悄然站在了人后面,或待在吴镇茶馆、酒馆、牌场的某个角落,卑躬屈膝地朝着看他的人笑。看见他,你就像看见某种早晚会饲于的猎物,依靠超常的机警侥幸活到现在。br/ 我打算走迂回战。上两次还没有走到穰县火车站就被抓了回去,这次,我不去穰县,反向朝南走,绕道西川,南下郑阳,再上。许家亮谁也不看,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在空中大力挥舞着,比画着线。坐在椅子上的这几个听众脸上都露着嘲弄的笑容。br/ 我已经侦察过了,每天晚上六点整,有一趟穰县-西川-平安的长途汽车准时经过咱们镇,我到西川下,从西川坐夜车转到郑阳,再从郑阳坐火车到。弯儿是转得大一点,可那王八蛋肯定想不到。想到了也找不着。无论如何,这次我得赶到。我那儿的老战友打来电话了,说这几天正开啥子会,管得严,各省县乡镇的人都把在接待办门口,到一个带走一个。就地解决,有啥要求都会满足。br/ 要是能到的话,算他孙娃子完了。我不信他孙娃子不服。br/ 许家亮挺直着身板,一句不歇、恶狠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拎着大塑料杯,扬长而去。br/ 四个人看着许家亮那得意的小身板儿消失在雨中街道的另一端,很有些反应不过来。毅志扭头问被许家亮刺耳的声音吓醒的振国:你说,这老亮子到底为啥来这儿站这一会儿?为倒一杯水?br/ 几个人嘿嘿笑了起来。br/ 许家亮的计划很完美。第二天下午,他就顺利到达西客站,坐40车,到陶然亭北站下,步行几百米,过地下通道,到达接待办。刚到大门口,就看到矮胖的支书吴保国挟着万年不离身的小公文包,正大声嚷嚷着打电话,旁边站着吴镇党委和县里管这块儿工作的副局长,还站着几个精壮男子。br/ 都是老熟人了。br/ 其中一个人朝这边指了指,几个人呼啦一下急奔过来,拽着许家亮就往后面拉。许家亮半推半就挣扎了几下,也就跟他们走了。紧接着,一辆面包车呼啸而来,装上许家亮和这拨人,直往西客站方向奔去。许家亮一看着了急,往常都是去东边吴镇人张兴昌的张家院儿,把他们塞到那儿,然后再慢慢谈判。br/ 所谓张家院儿,其实就是接待办东边一个废弃的大场地里面几间废弃的平房,房子前后都是长满荒草的大空地。张兴昌不知道从哪儿疏通的关系,把几间房子弄了过来,外接一个水管,在中间敞开的空间做饭、吃饭,旁边四间小屋住人,每个小屋四张高低床。张家院儿在圈子内很出名,不单是吴镇来接访的人知道,穰县的其他乡镇,甚至邻近的几个县,收到了人都往这儿拉,一天给张兴昌一百元,吃住全包。许家亮在那里住过四次。该吃吃,该睡睡,闲时和同行交流交流经验,不用花一分钱,也挺。br/ 许家亮高声喊着:错了,方向错了,不是往这边走。br/ 没有人理他。br/ 坐在前座的吴保国和镇党委一聊天。说邻县一个坏女人,得了艾滋病,天天,条件是要给她娃儿找工作,一说难,就拿着针管往街上去,朝人身上乱扎,人们看见她就吓得乱跑。最后没办法,还真给她儿子安排了工作。这两天又来了,说给儿子找的工作不好,要重换工作,得有事业单位编制才行。br/ 说现在局里也黑得很,要想说下来一个人,至少得两千,连现金都不要了,直接打卡里,省得见面、交接。所以,说啥也不能让人进到大厅里,一旦挂上号,登上记,知道你从哪儿来,再通报上去,省里、县里、乡里算忙起来了。那时再花钱都捂不住了。br/ 又说一个残疾军人,上过老山前线,居功自傲,说安排得不好,到处。有一次终于同意回家,给他买好票,人送到火车站。眨眼不见,他身穿黄军装,披着麻袋,站在车站另一头,手举军功章,一声声高喊:X,我日你妈!br/ 大家都扑哧扑哧地笑,许家亮在后面听得投入,忘了自己的角色,填膺地插了一句话:这鳖娃儿,敢骂领导人,还真是个坏货。这号人,非得整他。br/ 镇党委扭过头来,怒视许家亮:还说人家,你该不该整?就你这一趟,我得花两万元。上几次你来,上上下下,花了我十来万元。你得啥好了?赔你四千元,你还想要啥?就你那点儿破事。br/ 事情是这样的。吴镇镇南的村支书吴保国不给满六十岁的孤寡老人许家亮上五保,许家亮去,反得到一顿羞辱,说许家亮成天乱跑,不好好干活,不好好,还逼死嫂子,老了来沾国家光了。这号人就该不管球他,让他自生自灭。说起逼死嫂子,这是许家亮的伤心事,年轻时血气方刚,和嫂子拌几句嘴,没想到嫂子回屋就上吊了。许家亮连夜逃跑,一跑十几年。回来后,父母已死,自己无家无业无妻,侄儿们已然长大,瞪着血红的眼睛看叔叔。br/ 正值秋天,吴镇家家都在门口的水泥上摊晒打出来的玉米。六十岁的许家亮躺在吴保国口的玉米摊里,滚着骂着哭着,哭自己活得,哭侄子们把他当仇人,骂吴保国他,不得好死。人们都在边打玉米,晒玉米,听到这哭骂声,就围了过来。许家亮见人围观,骂得更加起兴,一边四处踢腾着玉米,把一堆堆玉米粒扫到了边的沟里,一边把吴保国母亲年轻时候的风流事也骂了出来。这可惹恼了吴保国,吩咐几个年轻人,把许家亮拉到偏僻处打一顿。许家亮胸口被踢了几脚,肋骨断了几根,也肿成馒头,被送进了医院。br/ 出了院,不知受谁的指点,许家亮找人写了状子,到乡里。最后,当着镇长和镇党委的面,吴保国把四千元扔到他面前的地上:给你,拿去,就是一个地老鼠,剜窟窿打洞,就想要钱。br/ 红色的老人头呼啦撒了一地。许家亮一张张捡起钱,回到家里,休养生息一段,开始了新的人生旅程:。县里、省里、,一告过去,许家亮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想要多少钱,想争什么气。吴保国家是吴镇的老门老户,很有根基,也不愿意低头。双方拉锯,一拉就是几年。br/ 十二个小时之后,许家亮又回到了吴镇。他被关到吴镇一个四方形的小单间里,每天有人端吃送喝,就是没人理他。br/ 到了第十五天中午,许家亮被所长带到镇上最好的陈记烧鹅馆。推开包间门一看,吴保国、村长、会计、许家亮的本家爷、吴镇党委、镇上几个头面人物,齐齐坐在那里。那顿饭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许家亮大多记不住了。他记得清的是,大家把他让到上位,得很,那些头面人物一个个温言相劝,频频敬酒,又是兄弟又是亮叔,把许家亮叫得头昏脑涨,不知身在何方。而向来对他凶巴巴的吴保国,也破天荒一声声喊着老亮爷,答应明天就去给他上五保,从此以后不再对他相向。又拿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捧到许家亮面前,说这里面有四千元钱,老亮爷你拿着,算是晚辈的赔礼。br/ 一桌人都村吴保国,反过来,又对许家亮说,上五保多大点儿事,保国已经赔了你四千元,这回他主动赔你四千元,也是诚意。当着这么多人,他吴保国要是再敢对你做啥,我们都不依他。那些平时决然连看都不会看许家亮一眼的头面人物满眼期望地看着许家亮,许家亮别着脖子,想张口说些什么。可是还没等张开嘴,一杯杯酒就又敬到他面前。br/ 事情就这样了。br/ 醉醺醺的老户许家亮还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就被敬住了。逃跑挨饿他不怕,他不怕,县长镇长他也不怕,但他怕敬。他还从来没被这么敬过,坐在高桌的最上位,周边的人一个个弓着身子,看他的脸色,听他的言语,陪他喝酒,这等滋味,许家亮前六十年从来没享受过。br/ 曲终人散。吴保国忙前跑后送人,表达感谢,一边说着许多话,我会管着他,不再给乡里惹事。那就是个球皮、地老鼠,要钱不要脸,再给他点猫尿喝,就迷了。br/ 许家亮喝了酒,又喝点风,在边蹲着干呕,腰佝偻着,听着风吹过来的断断续续的话。br/ 那段时间,镇上很多人都看见许家亮在自己前转来转去。br/ 吴镇整个朝东朝西发展,新房不断绵延扩张,把周边几个村庄都连在了一起。唯有靠着河坡的这一面,因为地势的局限,发展慢一些。老许家几十户依河坡建房,团在吴镇的后面,很不起眼。br/ 许家亮的三间土屋就在这长长的河坡最后的一个高坡上,后面是灌木杂草,前面坡下是一个大坑塘。那三间房,有两间已经坍塌,只留下几堵半截土墙,完整的那一间房整体往东倒斜,悬在一个不稳定的角度,停下了。许家亮用七八根木头从外面顶着东边那面墙,算是把它撑住,勉强不倒。低矮的院墙是用玉米秸秆糊上泥垒的,年深月久,也断断续续,形同虚设。从远处看高坡上许家亮的家,像极了一幅抽象画,后现代的萧条和凄冷,略带着意味。br/ 许家亮在吴镇似乎消失了。有时顶着一头脏得已经是土的短发,靠在歪墙上晒太阳,伸长着手脚,浑身瘫软着,打着悠长而粗重的呼噜。这不是许家亮的风格。许家亮喜欢串个门,摸个小牌,凑个饭场,闲时到医生毅志的牌场上转悠,举着装满茶水的酱色大塑料杯,不声不响地待在人后面,眼睛随着局势不停地转着。吴镇人从不在意他,但想起来时,刚好就能看见他。br/ 不知啥时候开始,总有人在深夜听见咚咚的声音,非常有规律,遥远、沉重,气息急促、短暂,不很明朗,像是从地下很深的地方传上来。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吴镇惶惶,要大祸了。人们趴在地上,想听出声音的来源,它总是在深夜如期而至,等到黎明时分,人声渐起,就消失了。br/ 吴保国带着人,在吴镇大张旗鼓地巡逻,没有发现任何头绪。来回几次走过坑塘,靠在山墙边的许家亮都一动不动,吴保国眼睛就斜了起来。这几个月,他们俩一直没有任何交集。吴保国第二天就把他的五保上了,让老二蛋给他捎信,他可以一个月领一百八十元。许家亮悄无声息的,没有去说声感谢倒也算了,也不在吴镇晃悠了,也不到处在、镇上的光荣待遇了,悄无声息的,很不正常。负责监督他的老二蛋只汇报说许家亮天天在睡觉。吴保国忽然有点头皮发麻。br/ 老二蛋在一旁看到吴保国的脸变了颜色,跑到坡上去,踢许家亮几下。许家亮揉揉眼睛,发现黑塔似的吴保国站在面前,眼睛里掠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把身体向前挡了一下,似乎想挡住吴保国的去。br/ 隐约的光从许家亮小屋那破烂、四处漏风的门里射出来,吴保国几个大步走过去,开门,弯头缩腰,进了屋。哗地一下,一柱柱罩住了吴保国,金色的,灿灿的,丝丝缕缕的灰尘在光柱中缓慢轻移。吴保国被照得一阵眩晕,一个踉跄撞倒了门口的案板,案板上的刀、碗、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从案板到后墙,至多五步,吴保国一把撑住前墙,定睛看灿灿的后墙。br/ 这是一面西墙,墙上的土砖因年深日久的风化,从四方棱角变为浑圆的弧形,弧形和弧形之间,裂缝变大,就有风吹进,光照进,每当西照太阳射进来时,就形成了万点之奇景。br/ 灿灿的后墙正中央,一幅更加灿烂的像直逼而来。金色的脸在万点金色中慈祥地微笑着,眼睛似乎看着,又似乎只看着吴保国一人。画中的金色和画外的,相互辉映,金色世界,无比。图像下面是五个金色大字,同志,两旁还有一副对联:br/ 文人笔舌武夫刀,抚忧中华气量豪br/ 对联是手写的,工整圆润,但和那幅巨图相比,有点太小,泛白的红纸,粗糙淡薄,有些暗淡。br/ 这个房间显然没有来过客人。没有桌子、椅子,靠北墙是一张土砖垒成的床,床上堆着油黑发亮的棉被、冬衣和各种看不出形状的衣服。紧挨着床的是一张古老的五斗桌,放着的案板已经被吴保国撞到地上了。br/ 外面忽然一阵惊呼声,吴保国赶忙奔出去,一群人围在另外两间房的废墟中,头齐勾勾低着,探着身体往下看,快要掉下去的样子。许家亮站在门口,团团转,想要挡住这一群人,又带着点早晚都要知道的神情,没有真的去拦。br/ 吴保国也往下看,再往下看,腰探得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趴在地上了。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一个深广的大洞,有木梯通向下面,木梯正下方还有几篮子土放着。往左往右看,能看到平整的地面,四方的顶,中间有几根粗木头撑着,再往里,隐约看到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茶壶、茶杯,吊着一个小电灯泡,一张小床。这应该是红薯窖的。先前,吴镇每家每户都有这样一个窖,冬天用来贮藏红薯萝卜白菜。这种窖在三十年前就没人用了。但是,许家亮的窖里面干净整洁,没有植物的味儿,没有沼气味儿,俨然是一座房屋。在洞的上方,许家亮利用那半截废墙搭了一个棚,棚苫一层石棉瓦,洞的周边,是一圈浅浅的水沟,一直通到坡下。br/ 吴保国慢慢站起来,黑塔似的身体似乎千斤重,直坠向地面,威严无比。他用黑塔似的声音问:老亮子,这是啥?br/ 老亮子。又不是亮子爷了。br/ 老亮子偏过身子,不看吴保国,看着天,说:啥,老鼠洞。br/ 啥意思?br/ 没啥意思。地老鼠打个老鼠洞。br/ 老亮子,你这是啥意思?吴保国气得倒噎气,咋了,还一直记着呢?大家说的话都白说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许下的诺都是放闲屁?br/ 没放闲屁,咱俩的账两清了。br/ 那你搞这一出是干啥?成心给我难看?你知道这段时间镇上人都疯了,都想着是地震了,有了。br/ 许家亮扭过头来看大伙儿,似乎吃了一惊。br/ 你赶紧把它给我填了,这事算了了,你要是不填,我发动全村人来骂你。捣你脊梁骨儿。br/ 许家亮挖洞的消息很快传遍吴镇,没有人骂他,都像看稀奇一样来看许家亮的洞。一开始许家亮拦住不让看,实在挡不住了,干脆做了向导,站在地洞中央,给大家讲他设想中的房屋,左边做卧室,床在哪儿,衣柜、床头柜在哪儿,右边是贮藏室,放谷物、锄头之类,客厅连着厨房,也弄个啥式的。中间是客厅,等到全部完工那天,他要在客厅摆几桌子,请客吃饭。br/ 大家听他讲得认真,都扑哧扑哧地笑,有人说,电视在哪儿?柜子在哪儿?一辈子都没混来,住这儿就有了?也有人说,就是给吴保国置个气,不至于当真吧?也有人笑着起哄,好,我们?等着喝你的上梁酒。br/ 许家亮也扑哧扑哧地笑,说我是地老鼠,我就是地老鼠。我还真准备住下来。你看这屋,冬暖夏凉,又省事又省钱。我地上那房子,再下几场雨,几场雪,肯定不行了,到时我住哪儿?盖房咱盖不起,这里都是现成的。br/ 大家哈哈乱笑,许家亮也跟着笑。都知道,许家亮在找吴保国难看。待上到地面,发现地上的那间房更斜了,这才知道地洞里那几根粗木头就是地上的,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br/ 许家亮不紧不慢地挖着地洞,现在他不用晚上挖了。有人来,他还让人家搭把手,帮他把土拉上去。下午的时候,他溜达着往镇上去,喝几两小酒,吃一碗烩面。br/ 有一次,吴保国又叫了一帮人请他吃饭,他大喇喇地坐在上位,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说起地洞的事儿,只说自己是挖着玩的。吴保国也拿他没奈何。br/ 春天的一个下午,一个记者打听着过来,看了许家亮的地洞,非常兴奋,让许家亮摆各种姿势,挖掘的、喝茶的、讲述的,咔嚓嚓地拍了许多。记者还要和许家亮在地洞里聊天。结果只待了半小时,就上去聊了。br/ 过了一个星期,吴保国拿着一张,大骂着从穰县回来了。吴保国在县上比在镇上住的时间长,全靠老二蛋替他许家亮。可这次老二蛋只顾着新鲜、好奇,围着记者插话,恨不得要比许家亮说得还多,结果忘了汇报吴保国了。br/ 吴保国把摔到许家亮的脸上,说,这下好了,全中国都知道咱们镇了,你可算是给咱们争光了。许家亮拿起,一个黑色大标题扑面而来,几乎占据半个版面:br/ 新时代农民住地洞,何在?!br/ 那超粗的黑色感叹号让里震颤颤的。旁边是几张照片,许家亮的地洞,地洞里的床,最后一张许家亮拿着锨把,做势往篮里装土,抬眼看镜头的样子。强光之下,那张有些惊恐的脸皱纹纵横,孤苦凄凉。br/ 报道说,许家亮既是一个孤寡老人,老无所依,也是一个悲情英雄,以挖洞来表达自己的,可谓是中的,荒诞却富于。洞是的,但却存留着唯一的温暖。报道的最后是吴镇人编的顺口溜:br/ 你说我是地老鼠,br/ 地老鼠打个老鼠洞。br/ 我住洞里美滋滋,br/ 气得黑塔直转圈儿。br/ 这是老二蛋非要一字一句说给记者听的,记者听这些比听故事还兴奋。br/ 看到最后,许家亮有些,觉得那里面的人既是他,又不是他,分明有许多话他没说过。但他顾不得这些了,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形象有些高大,而吴保国,分明是越发着急且了。br/ 吴保国又来找亮子爷了。蹲在洞口跟他聊天,许家亮在下面应着,一边盘算着方位,认真地挖着。br/ 吴保国说:有一个新政策,给农村危房,一家六千元,一个村就一个名额,我把这个名额给你。给谁都是给,有好些人眼气,还有人找我开后门。我把钱给你。br/ 吴保国说:其实咱村里有比你穷的,像老大宽连个房都没有,就睡在麦秸垛里,老二才成天跑,谁管他?你这都不错,还有间房。大队再给你补贴两千元,八千元,你拿去,把房子好好修修,把这个洞填上。br/ 吴保国又说:这次咱们好商好量,你别给我耍心眼,不然,我叫人把这破洞给填了。br/ 吴保国在背后跟人说,像这些球皮不要脸的,就是想要钱,给他钱,他啥都行了。br/ 许家亮拿了这八千元钱,买了些水泥、石子、青砖、木材,一个人在坡上捣鼓着。山墙上放个鲜红色的听唱机,许家亮新近花一百多元钱买的,放着豫剧《卷席筒》《七品芝麻官》,过来过去的人都能听到那悲怆高亢又热闹的调子。br/ 一天早晨,许家亮借个三轮车到街上赶集,买了卤猪肉牛肉、羊头肉、各种小凉菜、一箱酒,还买了一只活的老公鸡、一盘万响的鞭炮。遇到熟人就高声邀请,中午到家喝酒啊,都得去,屋要上梁了。br/ 屋要上梁,不管老屋新屋,都要杀鸡放炮,请客喝酒。许家亮又到处去借板凳、碗,每到一家,都让人家中午到家喝酒。br/ 人们来到许家亮的院子里,惊讶地发现,地洞几成地宫。四面用青砖砌起,洞口变成了方形,四周用水泥糊了边,他又把挖出来的土按照楼梯的倾斜度堆放,一层层夯实,每一个台阶用水泥抹平。下台阶,到地室里,溜光的青色水泥地面,空间开阔,从地面到顶上三米多高,四周的角落处许家亮都用水泥、砖头加固过,整个空间方方正正,足有一百多平方米。几盏大瓦数的灯泡闪着光,照得这地屋明亮亮的。br/ 而最亮眼的,是客厅墙上的像。许家亮把地面上的同志像请了下来,制作了一个方形框架,把像裱在,挂到墙上。两边还是那副对联,只不过,换了一张新的红纸,这是许家亮亲笔所写--许家亮初中毕业,毛笔字不错。像的前面是一张长条形的供案,供案上摆着香炉,炉里面有香,还在袅袅地升着烟。br/ 许家亮脸上泛着,把大家招呼到像面前,站成几排,指挥大家在像前三鞠躬,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站过来,可一开始鞠躬,就都有些安静和严肃了。鞠完躬,正要散开时,许家亮让大家等一等,说:我当年跑到过湖南韶山冲,看人家拜毛像,拜完之后还专门许愿。我问过当地的人,特别。闭上眼睛,双手,心里默默许愿,他老人家一定会你的。br/ 众人按照许家亮说的,又都闭上眼睛,双手。一睁眼睛,就看到同志慈祥的笑,顿觉得百倍。br/ 那天中午许家亮特别开心。一万响的鞭炮在地面炸响着,公鸡杀了,那根粗梁也竖了起来,顶在客厅的右首。地屋里的宴席热闹非凡,菜被吃得光光,人们吆五喝六,把酒也喝得光光。br/ 许家亮当然喝多了,不断给人敬酒,你说,我这屋可以养老啊,那八千元,在地面盖房够弄个啥,连个墙都垒不起来,用在这儿,还绰绰有余。br/ 又说:鳖孙吴保国光说,他不知道现在盖个房得多少钱,给我八千元打发我,倒是叫他住到我那屋里去,叫他去看看咋修?br/ 又喊着:老二蛋,你去把吴保国叫来,就说我请他喝酒。我先叫他拜毛。我有毛,看他敢不敢毁我屋子?br/ 晕乎乎的二蛋真给吴保国打了电话。吴保国开车从城里直奔许家亮的家,下到许家亮的豪华地宫里,吴保国呆住了。许家亮拉着吴保国,点一炷香,非让他拜毛,吴保国拧着身体,不愿意拜。许家亮说:咋,连也不拜了,你这啥?br/ 这是。br/ 啥?前的像,纪念堂里的像,韶山冲的像,是不是?纪念堂你没去过,没拜过?那是尊敬。我在韶山冲,没有人不拜的,还都许愿,还有人还愿,灵哩很。br/ 喝醉了酒的许家亮口舌伶俐,拉住吴保国,不让他离开供案。吴保国也只好拜了。br/ 许家亮开始和吴保国推心置腹,说:娃孙儿,一开始是跟你置气,你你爷。咋,嫌你爷老,叫人打他,老了就不叫活了?你说你爷是地老鼠,我听得可清哩!你爷混得不如人,你就看不起他。地老鼠咋了,我就是地老鼠了,我干脆住到地洞里。我叫你说去!现在真不是置气。你也看见了,我那个屋子就剩一间,再下几场大雨,就完了。你叫你爷往哪儿住?那八千元钱够盖房?你啥都知道,你得给你爷留个活。是不是?br/ 许家亮滔滔讲着,吴保国听得不耐烦,站起来说:亮子爷,钱也给你了,气你也置了,我看该了了。你地上那房子还倒不了,前十几年是这样子,现在还是这样子,它倒不了着呢。你要是不想叫你孙娃过不去,你就把这洞毁了。要是再报道出去,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br/ 人们都说许家亮是泼住不过了,多年吝啬小气、孤寡闭守的他变了。他把床、锅碗瓢盆逐渐搬进了地洞,见人就邀请到他那儿坐坐,去了,拜拜毛,闭眼许愿,再吃几块卤肉,喝几两小酒。慢慢地,就有一些人找着去他那里了,去时还自己提着酒。但又不为喝酒,专为拜像,许愿。br/ 吴保国来察看几次,喝了几次酒,每次又劝又骂,说,你还真是地老鼠,会剜窟窿打洞。别想着我怕你,我怕着啥?就让你去告,能告出个啥幺蛾子?不还是想着咱是一个镇上的人,手下留点情面。br/ 有几次吴保国带镇上几个年轻痞子,趁着酒疯,真假地把许家亮的破家具踢翻,把电线剪了,有一个年轻人顺手抄起供案上的香炉,想摔到地下,醉了的吴保国喝住了,声音急切、尖厉,让许家亮都吃了一惊。br/ 这样闹了几场,许家亮不拆,没有人追究,吴保国的官照样在做,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br/ 许家亮天天围着地屋琢磨,又从外面施工,把靠河坡那一面的土削薄,在开了一扇窗,室内明亮一些,空气也流动起来了。他告诉吴保国,这样,就不算是地洞,而是半地下室了。br/ 渐渐地,就有来吴镇赶集的远处人往镇里拐一下,到许家亮参观地屋,烧,拜拜毛,许许愿。许家亮在香炉前随意扔上一元两元,十元二十元的。他什么也不说,但就有人也往那里扔上几张钱。许家亮想,看来这是许愿成了,就更加勤奋严肃地擦拭毛像,一天天认真敬拜起来。br/ 春末的时候,那个记者又来了,提着一箱白象牌方便面,两瓶沱牌酒。许家亮说,我正想找你,你得给我重新报道一下。他拉着记者细细参观他的地屋,兴奋地给他讲地屋的土质、结构、功能,讲这里冬暖夏凉,他要在这里养老。记者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的样子。再的时候,许家亮就努力摆出幸福的笑脸,坐在像面前。记者摇着头,走了。br/ 往后几天,许家亮天天去医生毅志家等。一天早晨,他终于等到,只见上有一行小字,农民住地洞后续报道,紧接着是一行惊心动魄的大黑字:br/ 农民害几近成狂,住地洞如堂br/ 许家亮有点不相信自己,揉揉眼,继续看。上的许家亮,穿着七十年代的深蓝上衣,黄球鞋,笑容扭曲,双眼对不上焦,大黄牙往外龇着,有点瘆人和痴狂的样子,背后的像被虚化了。另两幅图是许家亮地面上歪斜欲倒的小屋和地洞全景。记者详细地写了许家亮从之始的心理变化,尤其强调许家亮的幸福感是虚假的,是害之后的迷乱,并认为这是对社会最大的。文中用了无数感叹号,用了很多许家亮没有见过的词语。br/ 许家亮拿着手机,用吵架似的声音和记者打了两个小时电话,他反反复复地说,记者同志,你得给我改过来啊,不是这样子的,你咋能这样写啊。许家亮在镇上磨磨蹭蹭,在李洪升拉面馆吃面,吃完也不走,一两又一两地喝着散酒,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舒服。下午四五点钟,在金色阳光中,许家亮醉醺醺地往家走。br/ 他的院子里人声鼎沸。一些拿着机、摄像机的人走来走去,吴保国在人群里,拿着烟,点头哈腰地给人家敬烟,可是没人理他。他又看见吴镇党委、乡长都在人群中,尴尬地站着。那些人一看见许家亮,就像秃鹫看见猎物一样,迅即俯冲过来。br/ 许家亮被眼前的情形吓住了。愣了片刻,往地屋那儿奔去。眼前是一个下去的大坑,他的地屋不见了。许家亮在大坑周边团团转,一样地四处寻找,我的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啊,我的啊。br/ 他向左看,忽然发现那间老破屋的房门开着,几道射出来,灿灿的。走进屋内,直扑过来,中的老人家正慈祥地看着许家亮案板上的那盆饺子馅。br/ 同志像又被请了回来,端端正正地挂在西墙上。下面是供案,供案上的香炉里还有新点的香,正袅袅地冒着烟。再往两旁,是各种许家亮已经搬到地屋的杂物和他的饺子馅。他昨天才盘了一大盆饺子馅,准备今天包饺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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